道为核心话题
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”道是超感官、超经验,无形无象的东西,它是高度抽象性、普遍性、无限性的概念、范畴;与之相对的器是有形有象的东西,它是具体性、特殊性、有限性的概念、范畴。道是中国哲学不懈追求真知和智慧的妙凝,是中国哲学理论思维的理性精神的呈现,是主体体贴、领悟、审察、反思天地万物客体的觉解,是先圣先贤不断问道、行道、识道、悟道、得道的升华。道在中国哲学历史长河中始终流淌着,从不间断。既贯穿于诸子百家、三教九流之中,又浸润于四书五经、经史子集之间。形而上的道作为天地万物的主体和天地万物之所以存在的根源、根据,是“先天地生”“为天地母”“是谓天地根”;又是仰观俯察天地万物的总规则,“道者,万物之所然也,万理之所稽也”,是天地万物自然变化的规律,也是符合于万理的道;是最大的价值理想和目标,大学之道,在“止于至善”,至善是事理当然之极的理想和目标。
中国不必重建古希腊意义上的形而上学。形而上之道(即太极、理)是中国哲学爱智的核心话题,其形式极高明而抽象,内涵致广大而丰厚,是中国先圣先贤、学者士子始终探赜的“道不远人”的问题。从殷周到春秋战国,道由道路之道被抽象化为道理与方法、本原与规律、天道与人道、形而上与形而下等概念、范畴、命题。孔子曰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,关注人道;老子注重天之道,而道常无名无为,此道已非可名言的道。《易传》融突儒道的道,提出天地人三才之道,并以阴阳、柔刚、仁义为天地人之道的内涵,已具有形而上学的意蕴。先秦百家争鸣所论的道都统摄于三才之道之中。既为天地万物所必然发展的规则,又为天地万物之所以存在的根源、根据。
秦汉时,秦统一六国,建立了郡县制的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,结束了周代联邦式的分权诸侯的封建制国家形式。提出“一法度衡石丈尺,车同轨,书同文”,亦要求“一道德”,统一思想。董仲舒主张“天之常道,相反之物也,不得两起,故谓之一。一而不二者,天之行也”,贱二贵一。以道为一,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精神,构建了适应大一统的天人相应哲学理论思维模式。
魏晋南北朝时期,秦汉大一统格局被打破,以道为一的模式被否定。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转为主体思想自由的“玄远之学”。玄学通过对有与无、本与末、名教与自然的不同观点的论争,出现了新的百家争鸣态势。何晏、王弼主张以无为本,为贵无派,继承《周易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“三玄”思想意蕴。何晏认为“夫道者,惟无所有者也”。在天地万物纷繁复杂的背后,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支配,这就是无,即是道。道的大全是无语、无名、无形、无声的。王弼认为,这种道就是无,“道者,无之称也”。道无是无不通、无不由,寂然无体,不可为象的无。所以道具有贯通万物的特性。王弼主张“道同自然”,而非道同名教。这是其自然无为思想的体现。他虽讲“执一统众之道”,但不执着,认为道是大而亨通、不断更新的。与何晏、王弼“贵无论”相对的是裴頠的“崇有论”。他将无为与有为相兼,在《崇有论》的开章说:“夫总混群体,宗极之道也。”总括万有世界的最根本、最普遍的道是有,有是世界的本原,无不能生有,始生者,自生也,是有自生万物,这便是宗极之道。
汉时印度佛教传入中国,初期依附于中国道术而为佛道。在印度佛教原典中道概念罕见,魏晋南北朝时期儒释道三教既论争,又融合,中国僧人的佛学著作中很多运用了道概念,这是佛教中国化的表现。在佛教般若学、禅学、涅槃学均有所发展的情境下,西晋杰出佛教学者道安从法身、如、真际三方面阐述道。“法身”为恒常寂静,一切都忘的恒常的道;“如”为本来如此,恒常存在,无所寄往;“真际”为无所执着,无为而无不为,是万物的真性,是“无上正真道”。以此来说明佛教平等无差别的彼岸世界。此时佛教的涅槃之道以不变为性,超脱世俗的束缚,冥灭思虑,弃绝情感,超出轮回报应,以达到涅槃神秘的最高境界。隋唐儒释道三教围绕着道,展开论争。佛教以“道法自然”否定道教以道为“至极最大”。佛教认为道能通因果,因为善恶与因果报应,今生与来世的联通,给人们以似无若有的安慰和寄托。随穷本极源,既达权变,又通晓其根本。法藏以菩提道为最高智慧。禅宗六祖慧能主张,明心见性是通达成佛的道。
道教是中国本土的宗教。葛洪认为道本无名,是万物的本源。天道无为,任物自然。他讲的长生之道、仙道、松乔之道,都是达到玄道的方法。在早期道教著作《太平经》中,认为道是万物之元首,天地万物由道而生,通过元气而发生变化。“夫道者,乃大化之根。”隋唐时道士们皆明重玄之道,发挥《老子》“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”思想,以“重玄为宗”。成玄英认为,人无法逃于自然之道的控制,人不要把世俗千变万化的事物放在心上,心无忧累则符合“真正平等之道”。而自然、虚通、至静,包含着自然、社会、人生自然而然变化的过程。
唐代儒家为与佛道相抗衡,韩愈力主儒家道统,以恢复儒学的仁义道德之道。柳宗元倡导大中之道,并以三纲五常为内涵,通过复兴儒家仁义之道,树中正,立人极,使天下大治。
自汉至隋唐,儒、释、道三教既冲突,又融合,其间儒家既批判佛道,又吸收佛道的名言分析、道法自然及终极关切思想;佛教吸收儒家的心性论及伦理思想,而逐渐中国化;道教与佛教既论争,又相互吸纳。彰显了中国文化的开放性、包容性、自由性、平等性,以及“以他平他谓之和”的中华文明精神。
宋明理学融突和合儒释道三家,道论也迈入一个新的境界。结束了藩镇割据和五代十国的社会动乱与战争,为重建伦理道德和价值理想,理学家们出入佛道,“尽究其说”。他们“为往圣继绝学”,将隋唐以来三教“兼容并蓄”的文化整合方法落实到“天理”上,开启了理学的新时代。邵雍认为道是天地万物的本原和天地万物之所以存在的根据。他说天、地、物、人,由道而生、成、形、行,尽管天地人物各不相同,但一于道,都由道出。作为天地人物之本原的道,是无声、无形、无象,超经验感觉的抽象概念。二程认为形而上之道是天地万物的本原;“天之法则谓天道”,道为自然的法则。道的大本为五伦五常,违背此,就是违背道。在二程的哲学理论思维逻辑结构中,道与太极、理,虽在不同语境下有分,但都属形而上的同等范畴,以阴阳、气为形而下范畴。
朱熹继承二程思想及诸理学家的学说,而集理学之大成。他认为道非阴阳,而是所以阴阳的形而上者。“然其所以一阴一阳者,是乃道体之所为”,“道体”意蕴着本体、本质、本根、根本的意义。因而道是亘古亘今、常在不灭的存在者,是一个超时空的精神体。道体虽常在不灭,但道体变化往来不停,“乃道体之本然”,这是事物的当然之理和人所共由的符合规律的运动。他认为道与太极、理、性是不离不杂的关系:道是宏大,理是精密;道是统名,理是细目;道是公共的理,理是事事物物的理。但道理具有不离的同一性、共性,道是太极,阴阳只是阴阳,而非太极。然而道在器中,道不外阴阳,阴阳不外道,两者相互包含。
心学奠基者陆九渊主张“道未有外乎其心者”。以主体心为存在形式的道,是天地万物的本根,这便是与心合一的道,充塞宇宙,无所不在。道(心)外无事,事外无道(心),万事万物在我本心之中。陆九渊弟子杨简接着在《杨氏易传·小畜》中说:“人之本心即道,故曰道心。”它是意念不动的心,天地间的万化、万物、万事、万理皆出于此道(心)。心学经陈献章、湛若水的发扬,王守仁集其大成,主张心即道,“心体明即道明,更无二”,无时无处不是此亘古亘今、无始无终的道。与心相通的良知,也与道相联通,“道即是良知”。道心是天地万物之所以存在的主宰与根据。
气学派的王廷相主张“元气为道之本”,元气是道的本根、根本,离了元气就无所谓道。元气之上无物、无道、无理。罗钦顺认为理是气的聚散变化的条理,道寓于阴阳之气之中。刘宗周试图会通各家学说,主张“道者,气之道,理者,事之理”,有气而后产生数、象、名、物、性、道,“故道其后起”。气学的集大成者王夫之说:“太和絪缊为太虚……道之本体也。”太和絪缊阴阳二气,生成万事万物,这个资始资生之本体,谓之道。他赋予道以“物所共由”的规则、规律,它具有客观性和稳定性,“气化流行于天壤,各有其当然者,曰道”。天地之间,道没有二道。道一也,在天为天道,在人为人道。天道是万物的本原,人道是人必须遵循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。王夫之继承张载思想的精华,他以太虚本体之气为道,阴阳生物之气为大化流行之道,构成天地万物的千变万化。戴震以道为阴阳之气,他批评朱熹以道为形而上的理,将道抽空了内涵。他说:“曰道,指其实体实事之名。”所谓形而上是指阴阳之气未化生万物的本然状态,形而下是阴阳之气化生成万物的形态。形而上并非是形而下的本原或根据,道也是气化不已的过程,气言其体,道言其化。
近代中国,清政府腐朽,屡遭西方列强侵略、割地赔款,人民生活陷入水深火热之中,仁人志士为救国救民,走上了向西方寻求治理国家的道路,并对传统的道论哲学思维进行改造。一方面以西方平等思想改造纲常礼教。谭嗣同提出“道通为一”“通之象为平等”的思想。康有为以西方资产阶级的自由、平等、天赋人权的观点来改造传统的三纲名教。他认为三纲名教“皆失人道独立之义,而损天赋人权之理者也”,主张“人人有自主之权”。人尽平等,以男女不平等最不合于人道。他们将基督教的博爱与儒家的仁爱相融合,提出“博爱之谓仁”。另一方面吸收西方自然科学概念和科学知识来充实道的内涵,如以“以太”“电子”等作为道通为一的媒介,并提出进化之道、生物之道等新命题。如孙中山讲“夫进化者,自然之道也”。
自先秦以至近代,道概念、范畴在历史的波涛中,或起或落,或高或低,始终奋力前行,而无停息或断裂。先秦为道路、规则、方法,秦汉为天人、太一之道,魏晋南北朝为虚无之道,隋唐为佛道之道,宋元为理之道,明清为心之道、气之道,近代为人道之道。道为天地万物之所以存在的本原和根据;是事物必然的、普遍的、相对稳定的内在联系,体现事物根本性质;是天地万物运动变化的过程,因其自身蕴含着阴阳、有无、动静、理气、道器的对待融合;是政治原则、伦理道德规范。因此,道是中国哲学理论思维的核心概念、范畴,是构成中国哲学元理逻辑体系架构的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元始范畴。
道体的思维方式
中华民族在千苦万难中,由忧思而问道、求道、悟道,在钩深致远的反复实践中得来道的哲学,形成道体理论思维体系和价值体系,是中华民族的魂与体,是时代精神的精华,是促进人类和平、发展、合作的精神力量。道体理论思维的特点体现为历史与逻辑、实然与必然、万象与道理、问道与道体的冲突融合。
历史与逻辑,即道体历史演化的逻辑合理性。道在每一阶段的演化是道体范畴在时间中的展开,道的历史从哪里开始,思维逻辑也从哪里开始。即道体是凝聚的、抽象的道的历史,道的历史演化是展开的道体。这种向外展开,同样是向内深入。道体的普遍理念是内在的根据。道的历史发展是道体的生命成长过程。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性,是道体自己构成自己的道路,是逻辑之所以存在,并发挥作用的客观根据。逻辑的力量在于历史的发展。逻辑把积累起来的传统展现出来,使道体根深叶茂,生生不息。道由道路、天人之道、太一之道、虚无之道、佛道之道、理之道、心之道、气之道到人道之道,这是道在每个历史时期中的展开,而内化为与每个时代的哲学理论思维核心话题相适应,并与这个时代的精神并行不悖,达到历史与逻辑的融突和合。
实然与必然,即道在演化中真实的确定性与其必然的趋势。实然是无处不在的实际存在的事实,是过去、现在与未来相互联系着的实际存在的事实。即是人们所耳闻目见亲身感受的事实,如仰观天文,俯察地理,观鸟兽之文,以类万物之情的实然,又如道隐无名、无象、无为,似万物之宗的实然理念、范畴,它往往度越单纯按照时间顺序而实存。无论是实际存在的实然,还是抽象范畴存在的实然,都是普遍存在的实然。实然与必然构成不离不杂的关系。实然之所以是实然,是被事物内在必然这只手所控制、决定的。必然是在一定条件下具有不可避免的必然性,是事物联系与发展所稽的合乎规律的确定不移的趋势。必然把握事物演变发展的趋向、指向。它是实然事物内外多种因缘融突和合的结果。如外部的苦难之因,激起内部忧思而智能创造道的哲学之果。在实然的发展变化中常常出现错综复杂的不确定的现象,表现为种种偶然性,这就是说实然具有某种偶然性,必然性趋势寓于偶然性之中,即必然寓于实然之中,通过实然来表现,为自己开辟必然趋势的道路。换言之,实然之道通过必然性趋势向道体转化。
万象与道理,即道在大化流行中所呈现的现象与本质。各人、各国、各民族其人种、语言、肤色、观念、信仰、风俗习惯、道德伦理、思维方式、价值观、审美情趣,各各有异,形相万象,无形相万相。万象万相是多元、多样的,构成其外在各不相同的、彼此有别的特征。道在其演变发展阶段中亦表现其不同的人文语境、核心话题、依傍文本,性质各别,以象与相的形式表现出来,也以无象无相形式隐而不被感官所感知。万象万相出乎意,意即意义、道理、义理。它体现万象万相的性质,构成万象万相之间内在的本质联通。它在其间具有一般的、共同的性质、属性。这种性质、属性构成事物相对稳定的、不显露的本质。本质是万象万相的决定者与其存在的根据。“物之理乃道也。”作为万象万相本质的道理、义理,通过一定方式在万象万相中表现出来,以说明自己的存在。这就是说,本质、道理、义理寓于万象万相之中,相依不离,相离便无所谓本质、义理、道理,也无所谓万象万相,但又相分不杂,相分才能构成现象与本质、象相与道理,不分而杂,也就无所谓现象与本质,象相与道理。本质、道理离了现象、象相就流于空疏,本质、道理离了现象、象相就成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,两者联通而不离不杂,融突和合。
问道与道体,即道在大化流行中体现的思维方式与可能。“尊德性而道问学。”人类认知活动,永远在问道、求道、悟道的过程之中,即求真、求智之中。在历史的长河中,形式色彩斑斓、多姿多彩。每一理论思维方式,都是历史的产物。问道的理论思维方式植根于中国历代的实践认知方式的土壤之中,是主体观念地把握客体,通过分析、综合、判断、推理等方式表现出来相对稳定的思维样式。道体的思维方式从道路之道一路走来,历经各个历史的时代,逐渐从感性认知到理性认知,从外感化为内知,从万象万相体认抽象本质,揭示了道内在的联系、本质和规则及世界观与方法论的道体。道体度越了生存世界、意义世界,是形而上的可能世界。在中国哲学中对道体就有不同的体认,或认为没有一个度越天地万物之上不变的道体,“元气即道体”。有气有虚即有道,气有变化,道体“无一息之停”;或认为数的“二”(阴阳)与“四”(四象)为道体,“天下之物无不然,则亦足以见道体之本然也”。“本然”即道体本来状态;或以为“道体之本然”是亘古亘今,常在不灭的天地万物的根源及形而上的根据。和合生生道体,犹如朝霞伴随着中国的哲学在东方升起,光满寰宇。
(作者:张立文,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一级教授)
本文转载自《光明日报》(2020年4月13日)
(未完,待续)